混乱的争论仍在继续,谁也说服不了谁,疲惫不堪的孙中山刚要行使权力,下令停止这个无益的会议,秘书长马君武已经悄悄走到他身后,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介石和子承回来了。”
孙中山精神一振,抓起桌上的木槌连敲三下,会场立即安静下来,面红耳赤的争论双方缓缓坐下。
孙中山没有立即宣布散会,而是对刚才的激烈争论做出总结:
“诸君刚才的争论很危险,特别是诸君的心态令人担忧,湖南的局势虽然有走向复杂的趋势,但是仍然维持原有的秩序,没有发生军事冲突和政治争论,我们的革命力量仍然控制着湘南和湘东大部分地区,敌人不但没有因为湖南政治局势的突变而发起攻击,反而相继收缩防线,脱离冲突区域,因此,我们没有任何必要担心湖南局势就此失控,更不能悲观失望,在没有任何完善的计划之前,我们仍需要密切关注湖南局势的发展。”
众人不管是否服气,听完孙中山的话都没有提出异议,反而是孙中山的沉着镇定,让不少人也冷静下来。
孙中山继续说道:“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我们内部的问题,特别是革命军各部之间的领导权和相互协调问题。到目前为止,归附我们中央政府的桂军刘震寰部、滇军方声涛部,还有湘军、赣军两个旅,都没有很好地服从中央调遣,不但不积极北上助战,反而盘踞广东各主要城市,以护法战争的名义向广东各界强行征税,获得的巨额税款竟然没有一文钱交给政府,使得我们的西路军在粤赣战场迟迟打不开局面,东路军在粤闽战场也得不到有力支援,这才导致了北伐护法的失败,这要比谭延闿率团访川重要得多!现在我宣布散会,诸君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我们内部的团结问题。”
在一片愧疚而又沮丧的目光注视下,孙中山缓缓站起离开会场,留给与会者一个疲惫的身影。
书房里,等候多时的蒋介石和刘秉先听到脚步声便站起来,孙中山进门时略微挥手,坐下后抬头细细端详两位铩羽而归的爱将,良久,才发出一声无奈地感叹:
“战败之责不在你们,在粤军第五旅,要不是第五旅率先后撤,整个战场就不会瞬间糜烂,你们在敌军两个师的包围之下仍能顽强作战,最后虽然失败但却成功突出重围,把近半革命军队安全带回粤北,已经是大功一件了!”
“先生……”蒋介石和刘秉先感动不已。
越来越瘦的蒋介石气愤地说道:“粤军太无耻了,他们不是打不过对面的敌人,之所以撤退,我看完全是个阴谋,他们是在借刀杀人,是要借敌人的力量,消灭我们这支威胁到整个粤军的革命军队,他们害怕我军的政治宣传,害怕我们唤醒广东民众,害怕我们占据广州,控制广州,所以才在东线战场上设下这个巨大的圈套……”
“先生,因为粤军第五旅的悄然撤退,致使闽军三个旅对我军实施包围,导致我们牺牲了两千余名优秀的官兵,剩下三千余人无一不带伤,两千余人啊!有多少革命力量可以经受这样无谓的消耗?”
刘秉先红着眼说道:“先生,这是秉先从军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我们不是被两倍于己的敌人打败,而是被自己人暗算!这个仇一定要报,否则对不起死去的两千英灵……”
孙中山痛苦地抬起手,制止两人再说下去:
“介石、子承,不要再说了,出现这样的问题是我的错,是我没有领导好,是我没有教育好家乡的军队,是我的影响力和威望还不足以让粤军将领们敬服,这才是东线战场失败的根本原因!”
“你们坐下……坐下吧,休息几天,然后把剩下的弟兄从粤北带回来,继续驻扎广州,然后大力扩军,全力训练,钱的问题我来解决,这回再也不看别人的脸色了,我总算看清楚了,只有控制好广州,对心怀异志的所有军队产生强大的威慑,才能保住我们的革命大局,才能保住我们的中央政权。”
蒋介石与刘秉先对视一眼,搬来椅子坐下后,仍然按捺不住心中的震惊,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老师孙中山如此悲观而坚定的表态。
孙中山喝下半杯茶,放下杯子,挺起胸膛,眼中再次露出和蔼坚毅的神色:“湖南谭祖庵访问四川的消息你们知道了吧?”
蒋介石和刘秉先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前天谭祖庵就离开长沙,跟随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五十多人的军政代表团,乘坐客轮,经湘水入长江,开往四川。”孙中山担忧地回答。
刘秉先着急不已:“这么说来,谭祖庵与四川的萧益民和张澜之间早就达成了共识?”
孙中山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这么说,湖南方面支持谭祖庵的报纸说这只是一次早就定下的回访,目的还是为了商讨川湘两省在工商业和民生发展方面的合作可能,但是,程颂云将军昨晚从岳阳给中央发来一份电报,他说忠于谭祖庵的两个守备旅和湖南各地挑选出的两百名年轻军人和青年学生,已经在一周之前分批入川,前往四川陆军军官学校就读,由此看来,恐怕谭祖庵早就与张澜和萧益民私下达成了协议,加上川军占领了宜昌,川军副帅王陵基以协助组建宜昌地区守备部队和各级政府警察队伍的名义,正在指挥川军第一军一步步地逼向鄂西,恐怕川军很快就会出现在湘鄂边境地区,并悄悄向湘北和湘西渗透……唉!如果让川军进入湖南,那就麻烦了!”
马君武大步进来禀报:“先生,汪兆铭求见。”
“请他进来,我正想听听他的意见。”孙中山欣然下令。
不一会儿,身穿洁白丝麻衬衣、打着根深蓝色暗花领带的汪精卫大步入内,向孙中山问好之后,搬张椅子坐在蒋介石身边,向蒋介石和刘秉先含笑点头,这才转向孙中山,低声禀报:
“先生,上海最新消息,四川萧益民以保护大冶铁矿正常生产的名义,派遣一个团的川军,占领大冶铁矿主矿区和码头,率队的川军总司令部政治处长万连峰少将,正在与罢工各方举行谈判。”
孙中山霍然站起:“这怎么行?怎么可以这样乱来?”
汪精卫站起来,绕过桌子,恭敬地搀扶孙中山坐下:
“请先生不要担心,日本方面已经公开发表抗议声明,但暂时还没有派遣军舰和海军陆战队前往大冶,估计北京的段祺瑞等人也没想到萧益民会来这一手,汉冶萍的情况越来越复杂了。请先生不要太担心,我们慢慢商议对策。”
孙中山失神地坐下,望向同样震惊不已的蒋介石和刘秉先,转向神情自若的汪精卫,问道:“兆铭对此有何看法?”
汪精卫长叹一声:“学生的看法是,萧益民要出川了。”
“这怎么可能?兆铭兄,四川虽然获得了多年的发展机会,可是一直没有干预省外政局的举动……一直以来,萧益民和张澜不止一次表明四川的战略主张,他们的精力几乎全部放在四川工商业的发展和农业、交通、水利建设的扶持方面,而且康藏地区已经成为英国和四川争执对抗的焦点,为了实行西康百万移民计划,萧益民几乎把所有收入连同自己的身家财产都投了进去,这个时候怎么会染指全国政局?最大的可能估计还是为了宜昌这个利益点吧?”刘秉先提出自己的看法。
汪精卫微笑点头,不予评论,反而询问身边的蒋介石:“子承兄的意见也有道理,介石兄,你又是怎么个看法?”
刘秉先紧张地望着蒋介石,孙中山也将关切的目光投到蒋介石脸上,蒋介石略作沉吟,说出了一番令所有人都无比动容的话语。
第210章 艰难的改变
“川军的一系列异常举动令人担忧,如果我们把川军占领宜昌和出兵大冶看成是单纯的利益行为,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到这儿,蒋介石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他的表述方式非常平实,身形挺直,两手毫无动作,让人感觉有点儿僵硬拙笨,没有像汪精卫那么辅以手势自然而然生出极大的感染力,但是奉化口音的官话说得字字清晰,从容不迫:
“本人认为,川军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有目的、有计划的势力扩张,而且必然获得了四川各级政府和迅速发展的民主党的支持。诸位不妨回想一下,这一年来四川督军萧益民和省长张澜都干了些什么?”
“在西面,他们做得最彻底也最成功,连续五年有条不紊地坚持西康建设和西康移民计划,而且取得了巨大成绩,川军不但成功占领整个西康和大半个西藏,而且仍在不断抢修道路,同化康藏土人,三万久经沙场、装备精良的四川边军,如今正在步步为营向南挺进。”
“由此可见,四川军政两界已经形成共识,他们不惜冒着欧美列强的反击和国际政治的孤立,不惜顶着列强的贸易制裁压力,以极为罕见的强硬手段,逼迫英国人做出让步,从目前英国驻华公使和众多领事官员公开发表的言论来看,萧益民和张澜他们成功了……”
“可是,在三个月之前,有谁不骂四川方面的幼稚无知和异想天开?有谁不取笑萧益民的飞扬跋扈和不知量力?”
孙中山缓缓靠在椅背上,沉思起来。
汪精卫惊愕地望着他印象中木讷多于机敏、行动多于言语的蒋介石,眼神极为复杂,脸上温和迷人的微笑缓缓消失了。
唯有与蒋介石朝夕相处的刘秉先不住点头,深以为然。
恐怕在广州整个革命大本营中,只有刘秉先才知道蒋介石的深沉与睿智,才了解蒋介石拥有的非凡思考能力和高远眼光。
蒋介石下意识地抬起手,擦了擦被短胡子刺痒的嘴角,继续说道:“从目前康藏地区的安定和英国人的反应来看,四川已经完全解决了来自西面的威胁和土人叛乱等问题,否则他们根本没有精力和能力突然掉头东进,先是借响应北京政府的号召为借口,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出兵宜昌并占而据之,随即由萧益民高调出面,与北京政府特派官员、湖北省政府官员和日本方面举行会谈。”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川军一个师和六艘炮艇组成的江防团,名正言顺安安稳稳地占领了宜昌,占领了这个扼守长江咽喉、连接五省商道的战略要地,根本没有出现之前我们的同志和全国各大势力所预测的混乱与战争,这不得不令我们好好反思,毕竟我们的看法被证明是完全错误的。”
“是啊!当初连我都认为萧益民会在湖北本地势力、北洋政府和日本的强大压力下骑虎难下,唯有撤回四川消弭战祸一途,就连北洋军中智勇双全的少壮派将领吴佩孚都做出同样的预测,但是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啊!”孙中山感慨不已,颇为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