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朱震踏上酒楼的木板楼梯时,耳畔传来这样的声音,他哼了声,向那些吟诗的书生望去,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书生,想来也是从汴京国子监赶来的太子生。
这群年轻人,真是太简单太幼稚了,周铨扔出个肉骨头,他们就把此次来应天应当关注的重点忘了!
他甩了一下衣袖,正了正头上的冠帽,来到一间包厢前,与立在其外的尹均先见了礼。
尹均悄然为他开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朱震入内后,少不得众人都起身行礼。
在座者,皆是二程门下徒子徒孙,彼此即使不曾见过面,也神交颇久。居中一位空着,谁都知道,那是留给杨时的,但是因为杨时还在狱中,所以并未前来。
朱震先是向在那居中之座左右两边的二位行礼,这二位一个是尹焞,一个是谯定,都是程门之下的儒学大家,虽然名声比不得杨时或者朱震的恩师谢良佐,却也是如今的宗师级别人物了。
然后他又向坐于尹焞身边另一人行礼:“不意侯先生归来了。”
这位乃是侯仲良,年纪更长,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是有些屈就了。此人乃是二程表弟,幼时从两位表兄求学,在杨时入狱的情形下,他可以说是当世程门弟子中学问最高之人。只不过这些年他一直在日本,朱震不曾想,因为国是论战之事,竟然将这位老先生也从日本搬了来。
侯仲良点了点头,回了一礼。朱震又向他身边的另一人见礼:“青山先生也到了,杨先生情形如何?”
这位青山先生是杨时的弟子,姓胡,名安国。他形容有些憔悴,苦笑着道:“原本是要在狱中服侍先生,不过先生将我赶了来,说此等大事,他自个儿没法参与,就令我代他参与——我将犬子胡宏留于狱中服侍了,先生年迈,精力有些不济,不过身体尚好,周铨每日都遣医生照料。”
虽然胡安国口中直呼周铨之名,但却没有多少恨意,众人听出来了,却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对。
侯仲良年迈德高,甚至还微微点头:“济王虽无大仁,却有小仁,龟山先生在狱中不会吃苦,你们且放心。”
无大仁,是指周铨不信奉儒家的那一套,有小仁,却是指周铨对待杨时等人的态度。以杨时卷入文维申案之深,判处死刑都算是轻的了,很有可能要牵连到他的学生门徒,可是周铨念在此人毕竟是大学者的份上,只是将其拘禁,弟子之中没有主动卷入此案者,并不受牵连,甚至对他个人的待遇还相当好,不仅许弟子家人在旁服侍,更是专门派了医生,每日为杨时检查身体。
“说起来,周铨为何会如此,他不敬二位先生,也不喜龟山先生,却又网开一面……”朱震心中有些不解,便开口问道。
“不过是收揽人心罢了。”有个年轻气盛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众人都看向侯仲良,知道这个问题是专门问他的。
程门弟子中,与周铨最熟悉的就是这位侯仲良了。当初周铨初定日本,为了便于统治,延请二程门下弟子前往日本,号称是要传播儒学,实际上是借助二程的那一套麻痹日本各阶层,让他们少些反抗。程门弟子多不应募,唯有侯仲良等数人,因为家境贫寒,又痛切大宋振兴无望,为周铨所鼓动,到了日本。
这些年,他们在日本倒是做了些事情,对于稳定华夏在日本的统治,立下不少功劳,故此侯仲良才有与周铨直接通信的资格。
侯仲良微微撩了一下白眉:“此事济王曾与我书信,说程门立雪一事,足以为千秋好学者垂范。虽然实学与二程先生之学不同,但求学之心相同。”
杨时卷入死罪之案,侯仲良身为同门,当然要尽力去救。他写信给周铨,言辞哀切,周铨回信却很简单,之所以不究杨时死罪,一是罪罚应相当,杨时虽是主犯之一,可其罪过,远不及文维申,甚至还比不上韩膺胄;二则是杨时年迈,已经是年近八十,时日无多,杀之无益;三则是杨时好学之心,足为后世垂范;四则是二程之学,虽然周铨不以为然,却并不认为就完全没有了价值,哪怕是作为一个反面靶子存在都好,象杨时这样的程门大学者,正好用来充当靶心。
但侯仲良不好说别的,只能含糊地将事情推到了周铨敬仰杨时好学尊师之心上来。
“明日国是论战便要正式开始,诸公今日相聚,可是为明日做准备?”落座之后,不等酒席上来,朱震沉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却再度投向侯仲良。
侯仲良沉吟了好一会儿,再次扬了扬白眉。在去日本之前,他穷困潦倒,衣食无着,但到了日本之后,因为满腹经纶,所以甚得日本上层尊重,又因为背后有东海商会和护卫军这大靠山,他的生活相当滋润。因此,他与当年初去时相比,不但没有因年老而变瘦,反而稍胖了些,颇有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今日之会,是我邀请位而来,不仅仅是为明日的国是论战,更是为了今后之事。”侯仲良缓缓说道。
朱震心中一动,侯仲良能与周铨通信,莫非他从周铨那里,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国是论战,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我们胜,二是我们败。”侯仲良又说道。
“我们不会败,新学那群墙头草,如今已经不成气候了,至于实学,这些时日,我们也专研过,不过如此,实学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一个年轻点的书生叫道。
侯仲良闭嘴不语,等那年轻书生的师长呵斥了那小子两句,侯仲良才缓缓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你们可曾想过?济王重实惠,我们胜了,汝等可曾有一套完整的礼法制度,可供济王治国所用?若是败了,我等名声扫地事小,二程先生的学说就此沉沦才是事大!”
“这个……”
这是儒家的通病,总以为只要读了圣贤书,学了圣贤之说,那么天下自然大治,万民皆尧舜了。在场的这些理学徒子徒孙们同样如此,在他们看来,赢得国是论战的胜利就是一切,至于胜利之后怎么治国——垂拱而治就是。
“我虽是大前日才到的,但这几天已经知道不少你们的看法了,你们方才所言,实学的最大破绽,无非就是只重术而不治心,无益于道德人心,故此你们想出了个法子,要儒学为体,实学为用……但是,你们错了,若真是将希望寄于这一说法上,我恐此次论战,我等之学,将会万劫不复!”侯仲良又道。
“侯先生……此语有些过了吧?”
别人不好开口,但是朱震却不得不开口,因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这一说法,就是他提出来的。
儒家在思想上其实是相当开放,无论是道家还是释家或者其余诸子百家的说法,只要他觉得有理,与其根本没有冲突,便会兼收并蓄,只不过其中主次之分要分清楚。朱震提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在他看来,便是完美解决如今儒家面临困境的最佳方法,而且也是最有可能被周铨接受的提议。
毕竟要周铨完全放弃实学带来的利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朱震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极为荒唐。
“朱贤弟,非是老朽所言过了,而是事实如此,你们终究还是不熟悉济王,不知道他的志向器量。”侯仲良白眉再度扬起,原本昏沉的目光,仿佛因此亮了起来:“若真想要我等学说得以传承,须得记得圣人之语!”
“何语?”朱震沉声道。
“道不行,吾将浮槎于海外……故此,我等须得提出方略,令儒家亦能参与燃烧远征!”
第591章 新百家争鸣
大宋靖康七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
应天新城外的大学之城,一大早起,就已经人头攒动,数以千计的各式人等,散于各个角落之中,十个八个成群,三人五人一伙,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是当初还开科举时赶考的仕子。
他们都行向大学之城最中心处,那里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其设计参照了大宋大庆殿的回音系统,规模也不亚于大庆殿,可以容纳万人入内,而且在中殿扬声说话,只要万人不嘈杂,那么众人皆可听清。
这座被称为求是宫的大殿,按照周铨的说法,将成为以后大学之城的公共场所,每年大学之城各校开学时,师生们可以在此会聚一堂,共话未来。
也只有周铨手中的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起这样规模的一座大殿。甚至有曾在大宋中枢任职的官员,看了此地之后,都觉得有些浪费,这样广大宏伟的建筑,竟然不是充当朝廷的正殿,而是被用于学校,特别是这学校中,可能不讲儒家经典,只讲实学!
此时大殿之外,已经聚齐了数千人,不过绝大多数都是没有资格进入求是宫的,因此只能停在求是宫外,看着通往正门的大道。